Altai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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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11:00 滞销英雄】

无可上升 七周年快乐

每小时多爱你一点

“我不是需要英雄。”

“我是需要你。”

张保庆X北野 1w4+






1.

下午四点半,邻居小孩来敲北野的门。

他烧得骨头眼儿里都在疼,膝盖蜷在胸口,两层被子里的热气蒙在脸上,却丝毫不暖和。 外面的冷风顺着磨砂玻璃和铝合金窗框中间的缝隙往里漏,似乎每挪一寸就留下一地冰碴。腊八将近了,北京的雪越下越多,窗沿上挂着一溜儿冰锥子,每天早上都有旁院的孩子跳着脚摘。

“北哥!” 那小孩还在捶门。北野勉强挑起一半眼皮往门口瞧,果不其然看见那里还挤着另一个瘦高的黑影,正趴在玻璃上哈着气往里探。

他喉咙一梗,费劲地翻了个身背对房门,由着呼啸的寒风和脆生生的“北哥”一齐响。 

不知道过去多久,大概是小孩儿嫌冷,或者是到了家里开饭的点儿,屋外渐渐没了声音,北野盯着墙上一条细窄的裂纹睡了过去。

他做了梦,有好几个,一会是教室一会是桥洞,身边的人都变成颜色灰暗的布条,像理发店门口的招牌一样原地打转。他们都很吵闹,有的还朝他扔刀子,他只好不停地跑 ,最后摔倒在一个人脚边。

那人穿了双白板鞋,伸出一只手喊他:“起来了,小北。”

北野猛地睁开眼睛,像是被那两个字烫到了,满脸潮红。

“醒了就起来吃口粥。”

梦里的声音一路延伸到现实,混着芹菜瘦肉小米粥的香味儿。北野皱了皱眉,他可太认得这粥的味道了,也太认得捧着粥的那双手了。屋内的老式火炉似乎被烧得更旺了些,模糊中厨房里还传来些锅碗碰撞的声音。

“妈的。”

北野从被窝里掏出一只手掀开了额头上的温毛巾:“你特么怎么来了。”

“瞧你这话说的。”裹着袄子的青年接得倒快,他心情不错,语气轻松,尾音恨不得到天花板上打个旋儿,还混着浓厚的一股京味儿,听得北野心烦:”我这不担心你吗。“说着吹了吹勺子上的粥。这人生的漂亮,哪怕在萧瑟的冬天里也英气逼人。尤其是眸色幽深的眼睛,永远攒着一团火似的,此时正聚焦在那口软糯的粥上,神色专注。

北野开始懊恼怎么又被他找到了,丝毫没注意到青年已经将额头贴了上来,扇动的睫毛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鼻梁,每一口滚烫的呼吸都能给两人的眼睛挂上雾。

“小北,”那人笑了笑,戏谑的目光顺着他的鼻梁人中一再下移:“你嘴唇好干。”

“…你特么滚啊!”



“张保庆!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闹人家小北,发着烧呢经不起你折腾。” 说着屋门哗啦一下被拉开,套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探了个脑袋进来,恶狠狠地瞪着正半个身子趴在北野身上的青年。转而又拍了拍手上的面粉,慈眉善目地对着北野一笑:“小北啊,晚上吃猪肉白菜饺子,阿姨还给你加了点木耳进去。”她有双跟张保庆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睛,只不过眼尾又添了几道细纹,看得北野眼角更烫更酸。

北野隔着被子狠狠踹了张保庆的裆下一脚,而后舔了舔嘴唇道:“…谢谢阿姨。”

“都是一家人,客气什么。“苏华芬理了理套袖,瞧了眼正在一旁捂着关键部位打滚的自己儿子,叹了口气关上门。

见苏华芬出去了,张保庆再次像块粘皮糖一样凑了上来。北野懒得看他那个打滚卖乖求安慰的样子,索性把头扭到一边,任凭他嘟着嘴一个劲儿地诉苦。

“你这破地儿太难找了!你知道今儿雪多大吗,我开车都不敢上七十。”

“隔壁那小孩儿说你前天就发烧了,我一进屋,嚯,怎么跟个冰窟似的,连个暖气都没有。”

“…你怎么进来的?”北野稍微瞥了瞥张保庆委屈的下垂眼,再次扭过头去。

“我妈问那小孩房东住哪间,跟他说儿子离家出走躲这儿了,他就过来开门了。”

北野眼角一抽。

“我妈特担心你。”

张保庆见他表情稍微有些松动,得寸进尺地把脑袋枕过去:“我也特担心你。”



苏华芬在厨房里下饺子,突然听到北野一声忍无可忍的”滚啊“,紧接着是自己儿子”哎哟哎哟“的痛叫。她无奈地笑了笑,多少年了这俩孩子一点也没变,尤其是张保庆面对北野没脸没皮的那个劲儿,跟他爸当年追求她时一模一样。

她还记得张保庆第一次把北野带回来的情形。

那天北野穿着破得不成样子的校服,浑身沾满了血污。左脸瘦得颧骨高耸,右脸则被揍得肿起一个大包。她吓了一跳,急忙要送人去医务所,结果路上北野的肚子先叫了起来。于是她又回家煮水饺,进诊室的时候护士正在给北野的右眼清创。男孩见了饺子也顾不上那么多,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作势要吃。苏华芬赶紧坐下来喂他,起初北野还很腼腆,后来完全配合默契,左边腮帮子鼓鼓的,像个小仓鼠一样嚼个不停,逗得全病房的人都在笑,只有张保庆一个人躲在门外哭。

小租间的厨房没有抽烟机,通风的窗户正对着外面的大院儿。苏华芬擦了擦手往外看,这里实在太挤了些,一间平房从中间隔开住两户,各家的煤气罐全都堆在门口,只一根管子连到灶台上。当然也没有冰箱,房东说夏天的东西统一存在地窖和水井里,冬天自然不用说了,反正也没有供暖,哪里都是天然冰箱。

“妈。”张保庆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:“刚给他量了体温,三十八出头。”

见苏华芬没有回应,他也凑到窗前。外面又落雪了,对面屋的女人出来收挂在防盗栏上的干货。像是四川人,两串腊肠颜色深红,旁边还有一篮辣椒和大蒜。

“过了腊八就是年。”苏华芬转过身来捞饺子:“快点让小北搬去你那吧。”




-

实际上今天是北野最不想见到张保庆的一天。

上个周连续几天都有邻居说有个标致的青年在打听他,他就知道被这人找到不过是早晚的事,只是没有想过是今天,十二月二十八,他母亲的忌日。
 按理说北野不该有多难过,毕竟他对母亲没什么太多的感情。印象里她永远像一棵干枯的苋菜似的,两人似乎总有合适的理由碰不上面。白天北野上课她在补觉,晚上北野回了家她也出去接客了。他母亲没什么生活技能,做饭的手艺仅限于炒菜和疙瘩汤,总是加很多木耳,这么多年下来北野吃得想吐。

但是真的在十四岁的某个晚上发现这人死在卫生间里,又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
母亲留给北野的钱不多,两人也没什么亲戚,后事办得很简单至极。不过北野每年还是会去墓前坐一阵儿,抽一根烟。没什么话说,像她生前一样。今年因为甲流,他已经发了三天烧。早晨去买药的时候才发现身上只剩不到二百块钱,中午又收到汽修店老板的短信,说那帮人又来了,他是真的没办法再让他来上班了。

屋外苏华芬正在指挥张保庆摆桌子端饭,他盯着床头的一碗粥和温度计,几乎要流下泪来。

“吃饭了。”

张保庆推门进来,好声好气地像在哄个五岁不到的小孩儿:“不能吃太多,垫个肚子吃药就行。”言罢把人用被子裹得更紧,双手不由分说地从他的背后和膝下穿过去。北野烧得发痛的大脑当机了几秒,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感觉自己直接腾了空。

“你特么放我下来!”他连脖子根都涨红了,手却因为失重勾紧了张保庆的脖子。

“我看你就是脏话说太多遭报应,小爷我劲儿大着呢,别担心。”

张保庆才不管那么多。说实话北野一直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个混混,尤其是眨着眼挑着嘴角的这种时候,风骚得让人很想给他一脚。


晚餐时间北野才意识自己是真的饿了。苏华芬一刻不停地帮他把饺子从中间夹开散热,又舀了碗饺子水给他送药,期间反复给张保庆使眼色。

“小北。”张保庆赶紧讨好般地给北野夹了块咸菜:“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?”

北野埋着头愣了愣,勺子陷在粥里不动了。

苏华芬赶紧接上:“小北,阿姨是特别希望你能搬去跟保庆住。不用不好意思,阿姨还留在原来那老房子里,你就跟保庆去他新家,交通生活都方便,也多个伴多个照应。”

屋外不知是哪家在放烟花,一时噼里啪啦响声四起。北野的牙根越咬越紧,腮帮也因为用力鼓起了一片。也许几分钟过去,饺子腾腾的热气都散尽之后,他终于重新抬起了头,盯着张保庆过分恳切的眼睛,缓缓道:“好。”

“那就太好了。”苏华芬笑得眼睛弯弯:“今晚就走吧,保庆那边早把你的东西都备好了。”

“你再吃点,我去收拾东西。”张保庆起身摸了摸他的脑袋,北野破天荒的没有躲开。他这些年总是留着圆寸,张保庆被粗硬的头发刺得连心尖都在发痒。


晚上十点过,张保庆去把停在路上的车开了到了院子门口。北野被他套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,最后还裹上了羽绒服和毛线帽,肿的像个派大星,只露了一双气鼓鼓的眼睛盯着忙前忙后搬东西的张保庆。外面的雪不小,积在地上都到了脚踝,苏华芬撑了伞,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往外走。急促的雪花被车灯照得连成一条条白线,北野盯着那个硕大的奔驰车标,抽了抽鼻子。

车里暖气开得足,他把脑袋贴在车窗上,看见邻居有几户正好奇地站在门口往外瞧。张保庆长得打眼,棉袄下面的一双长腿晃来晃去,和这小破院子的光景实在不同。他把最后一袋东西塞进后备箱里,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去,脚步匆匆,仿佛一道径直劈开世界的闪电。

几分钟之后张保庆终于上车了,刘海上挂满雪水,鼻子尖也冻的通红。他哈着气,献宝一样从怀里掏出被捂得发热的东西递给北野。

他低下头,是他仅有的几张和母亲的合影。





2. 

第二天是周五,张保庆还要去研究所上班。北野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摸自己的脸,于是下意识的一巴掌拍上去,便听见那人颇为不满的一声“啧”。

“量量体温。”张保庆隔着被子拍了拍北野的屁股,示意这人乖乖把胳膊露出来。见他没什么反应,便自己搓热了手,开始一点一点扯开被拉得紧紧的被角。

冬天天亮得晚,早上七点屋内还是一片漆黑,张保庆按亮了手机,借着一点微弱的光去塞温度计。像是被玻璃棒冰到了一样,北野皱着眉头翻了个身,顺势露出了光裸的大半个后背。

张保庆深吸了一口气,不管再看多少次,他仍觉得过分可怖——北野的整个后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伤疤。左肩是被烟头反复烫过的,圆形的淡色疤痕连成一片;后腰的位置是凌乱的小伤口,曾经扎满了啤酒瓶的碎片;最严重的是从蝴蝶骨斜贯下来的一条刀伤,尽管已经愈合得很好,仍然狰狞得另人心悸。

他心跳加速,鼻腔发热,指尖颤抖着摸上去,像是回到了记忆里最最痛苦的一天。




-

北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,他很久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,甚至还做了个美好明朗的梦。梦里他又回到了穿着蓝白校服的高中,早上张保庆会给他带苏华芬做的小笼包和豆浆,晚上他们一起骑车去喂猫。他还梦见张保庆趴在椅子背上,端着特欠揍的一张脸喊他“小北”,被他踹得捂着小腿嗷嗷大叫。

他捂着脸坐了一阵,开始考虑起打工的事。从前在南方的时候他还跟着捕鱼船出过海,如今回到北京却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种,工资低的可怜,他的肩膀也受不了那么高强度的工作。现在做什么都需要文凭,北野仅有的那张高中毕业证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。

前段时间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份稳定的工作,在一家汽修店,老板老实巴交,工资也合适。不料一个月前却碰上个故意闹事的,血口喷人说他们用劣质零件把车修坏了,要求汽修店赔钱给他。老板不同意,他就带人三番五次上门砸东西。某个下午北野实在忍无可忍,直接上去把人揍进了医院。

他挠了挠头,呼了口气起来走动了一圈。烧还没退,身上却比前几天舒服了很多。刚打开房门,便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裤脚,北野低头一看,忍不住一句“我靠”骂出了声。

一只刚有手掌那么大的小奶猫,橘白相间的毛软塌塌的,正咬着他的裤脚磨牙。



-

如果时间倒退六年,七中的任何一个学生都不会相信他们闻名全区的校霸,会是个猫奴。

然而事实就是这样。

高二的某个下午张保庆提前下自习去修车,路过学校后面的建筑工地,正好看见传说中凶神恶煞的北野,正把两只膝盖收在胸前撸猫。那天他上身穿了个白色背心,精壮的胳膊上挂着彩,剃成圆寸的脑袋埋得低低的,嘴里喵喵呜呜地叫着,手掌下面的小猫们惬意地翻着肚皮晒太阳,旁边还放着一盒没抽完的烟。

总之那个场景极度玄幻,北京难得的阳光洒得满地都是,张保庆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人其实有点可爱。实际上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北野,高一下半学期的第一天他们就见过了。当时全校都传得沸沸扬扬,说北野因为发现教育厅长的儿子强奸女同学,把人打成了重伤,领导为了不走露风声,才把他转来了七中。

张保庆把掉了链子的自行车停到一边,从书包里掏出半个面包,慢慢走过去蹲在北野对面。那人竟也没有任何反应,修长的手指继续揉着小猫的后颈。于是他掐了点面包递过去,立刻就有一只橘色的小猫凑了过来,嗅了几下又被北野拖了回去。

“石榴肠胃不好,不能吃这个。”

北野终于开了口,音色很低沉,带着一点点沙哑,像小时候男孩子常玩的打火石。

张保庆乐了,戳了戳小橘猫的屁股:“你叫它什么?”

大约是自己也觉得这名字太过可爱,北野又不说话了。张保庆倒也不恼,偶尔好奇地抬起眼睛瞅瞅北野的脸,两人安安静静各撸各的,竟然还生出了几分和平共处的默契意味。

“你眉心有颗小痣啊。”

张保庆咧嘴一笑,眼角弯起来。北野瞪了他一眼,没来由的觉得烦,好好的一个大男人长这么漂亮的眼睛做什么。“关你屁事。”他的语气恶劣得要命。

暮色渐深,学校打过了两遍放学铃,张保庆再次搭话:“你妈都不催你回家吃饭吗?”

北野皱紧了眉头,他都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来捣乱的。可是那双眼睛实在太清澈,仿佛能见到底似的,他只好从地上捡了根烟,不耐烦道:“我妈死了。”

“抽烟对身体不好。”张保庆顺手把他手里的打火机夺了过来:“我爸也死了。”

这是个什么走向?

北野叼着烟,仿佛吃了个火星还没燃尽的哑炮。他盯着男孩高挺的鼻梁眯了眯眼,难道要他接着讲讲自己的身世比比谁更惨吗?

他其实知道这人是谁,他甚至知道这人就坐在他斜前方一排,是他们班的班长兼地理课代表。有时候他早退都能遇到在后门窥探的低年级女生,涨红着脸问他张保庆坐哪。

北野起了身,没什么兴趣再跟这个奇奇怪怪的优等生聊天。他晃了晃血已经凝固的胳膊,转身要走。

“明天别来上学了。”张保庆在身后喊他:“明天月考,考不好的家长要来学校开会。”

北野的脚步顿了顿,安静了一会,偏过头看了眼仍然蹲坐在地上的男孩:“…你明天别再拿面包了。”


结果第二天张保庆拿的还是面包,还是香香甜甜松松软软的肉松面包。北野看着他无比自然地掰下一块儿送到自己嘴边,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石榴一样炸了。

“谁特么让你喂我了?!”

然而日后北野不仅每天都被张保庆带着上学放学,晚上也总是和小猫们一起接受他的投喂。只不过他吃的是苏华芬单独给开的小灶,小猫吃的则是两人一起去挑的猫粮罢了。

少年们的感情随着晚春的气温一路升高,张保庆很快开发出了自己的专属爱称,虽然每次叫完都要承受北野毫不客气的拳打脚踢。苏华芬也习惯了每天早上做双份的早餐,带给自己儿子口中的那个好朋友“小北”。






日子平稳地进行到高二暑假前的最后一周。

自习课的时候北野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叫了出去,当时张保庆正在黑板上抄地理答案,根本没来得及阻止。下课后他给北野打电话,那边只有一句冷冰冰的“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”。

晚上张保庆自己去了建筑工地,可是一只小猫都不在。他找遍了周围也一无所获,只好又回到原地等。等到家家户户都传出了饭菜的香味,太阳从居民楼的缝隙中隐去,浓烈的余晖也快要散尽的时候,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终于出现了。

那是北野。

几乎浑身都是血污,校服和背心破得不成样子,琐碎的玻璃碎片嵌在伤口里,右脸肿得眼睛只剩一条缝,紫红的淤青遍布脸颊。

“他们来找我了…”

张保庆张了张口,心脏如同瞬间被冰柱贯穿,喉头哽住什么也说不出。


“…石榴死了。”

北野磕磕绊绊地说完这四个字,终于哭出了声,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反复捶打着一般,仍显克制地呜咽抽泣个不停。他嘴唇颤抖着,全身颤抖着,最后慢慢慢慢跪在了原地。

他又一次被抛弃了。

出生之前不负责任的父亲离开了他,十四岁时颓丧的母亲放弃了他 ,甚至在刚才,不管他如何撕打,又或者如何求饶,都没能阻止那些人毁掉他最心爱的小猫。

张保庆走过去抱住他的肩膀,感受到这人蜷缩在自己怀里,额头上的血在自己的衬衫上洇开。他咬着牙根,一下一下抚着北野的背,就像他无数次抚摸过石榴那样。


“小北。”

“跟我回家吧。”



3. 

张保庆这个上午的活格外多,研究任务积了一大堆。也许因为元旦将近,也许因为他之前一个周总是早退去找人。课题组长是他大学的导师,瞧着他忙前忙后却始终放不下来的嘴角,忍不住调侃了一句:“这么高兴,把人追回来了?”

“您说呢。“张保庆边在浏览报告的间隙里送了个”你懂的“眼神过去:”小爷我是谁啊。“

”哟,行了行了,真是拿你们年轻人没辙。“组长呷了口枸杞菊花茶,打了个寒颤赶紧逃离现场。




北野一直知道张保庆有钱,从家里出来才切实感觉到这房子地段有多好——临着玉渊潭公园边上那条河,听苏华芬说离张保庆上班的研究所也不远。他去南方打工的那几年张保庆动辄就要来找他,他不许,后来这人就改成几天一个电话。他自然也知道张保庆顺风顺水地去了理想的地质大学,又早早地被导师和陆国华引荐去了研究所,大三那年就跟着他们去了东北做项目,也着实称得上是事业有成。他抿了抿嘴唇,准备出去找个短工,毕竟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在过年这段时间上班,说不定有些空子给他。

鬼使神差地,北野先坐地铁去了两人的高中,附近的酸辣粉店还没关,他便进去买了一碗。屁股还没坐热,张保庆就打电话来了。他泄愤似的狠狠按了拒接,这人永远没个正形儿,早晨在餐桌上留了个“乖乖等我回来”的字条,看得北野一阵恶寒。

谁特么要等你。

就好像我是你老婆似的。

想到这北野差点一口粉喷出去,又在心里把张保庆千刀万剐了好几遍。


下午他跑了几家汽修店和洗车房,都碰了壁。傍晚将近,脑袋也开始昏胀起来,想想离家之前确实忘记吃张保庆留下的药,又想起自己不知道防盗门的密码,索性在附近找了个小诊所吊水去了。

诊所里塞满了人,小孩和老人居多,最近北京甲流肆虐。北野刚一进门,就被护士小姑娘塞了两个医用口罩。“那边取号去。”她指了指一旁的机器,转身去给身后的小孩抽血。

北野环顾一圈没找到能坐的地方,于是颇有耐心地站在原地。他穿了件黑色的卫衣和破洞裤,鸭舌帽压得很低,周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场,惹得本来就怕疼的小孩变本加厉地哭。

小护士无奈地转过身来瞧了他一眼,突然愣在原地,好一阵才试探着小声叫了句:“北野?”

北野这才抬起头,盯着那双大眼睛努力在脑内搜寻,终于挑也了挑眉: “程…”

“程予然。”她接了句:“你去一诊室坐吧,我马上就来。”

世界实在太小了。

北野进了屋,关于这姑娘的记忆慢慢浮现出来。他依稀记得过去她穿校服的样子,齐刘海,婴儿肥,校裙服帖地修饰着青春曲线。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高三的那天,她在楼梯口拦住张保庆,甜甜地笑着送上情书。那是北野第一次拒绝和张保庆一起回家。

-

“小北!”

北野早听见张保庆在后面喊了他一路,可他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想理,脚步一点不变地踩着自己的影子,手上还攥着那人自习上刚给划好考点的一沓试卷。

“你怎么不等我!”张保庆蹬着车追上来,气喘吁吁的,脑门儿上滑下几颗晶莹的汗珠。

“以后也别跟我一块儿走了,好好陪女朋友得了。”北野双手插着袋,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。

张保庆瞬间笑了,跑到他前面回过头,微微塌着腰去找他的眼睛:“有的人怎么那么酸啊,看来小爷我的魅力有目共睹。”

“滚。”北野不耐烦地侧了侧头。

“我都拒绝她了。”张保庆这才认真起来:“今晚还是先从数学开始吧。”

高二的最后一次统考北野破天荒地考了个好成绩,第一次进了班里前二十。苏华芬高兴得要命,专门给北野做了一桌好菜,完全根据他的口味来,全然忽略了自己儿子考了全校第一的事实。张保庆甚至比北野还兴奋,直嚷嚷着高三要带他考上一本。这才开学第三周,北野已经连做了不下二十张试卷了。

起初他是有些抵触的,毕竟校霸做了这么多年,让他老老实实坐在桌子前面解题无疑是一种折磨,何况大部分还都在他的知识范围之外。不过张保庆总有些歪招,譬如叫苏华芬做他最爱吃的点心,一来二去,北野也就妥协了。他其实很聪明,只怪过去大部分时间都旷课出去打架。张保庆乐得指导他,说以后还要跟他一起上学,地质大周边的学校随他挑。

那时候北野总是不敢看他,台灯下面的这人眼神璀璨得像钻石,言之凿凿地许诺着他从来没幻想过的美好未来。像是轮最无暇的月亮,叫他每夜每夜都痴迷地望着,一度相信自己真能从这混乱肮脏的井底中解脱出去。



然而只用了十个月,命运再次将他的世界投入了黑暗。

北野永远记得那个瞬间,他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被勒着脖子,耳朵里灌满了无穷无尽的辱骂声,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在隐隐作痛。

面前的人将手机送到他眼前,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的时间跳到了上午九点。


-

“等好久了吧。”姑娘的声音将北野拉回了现实。

“真是好久不见了。”她给北野倒了杯茶,自己先抿了一口,像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开场白。

“最近怎么样?”最后还是北野先开了口。

“挺好的,我在这实习。”程予然局促地搓了搓手:“你后来复读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北野愣了愣,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“后来”指的是什么事。

“我听说你去了南方?”

“嗯,打了会工,想家又回来了。”北野知道这姑娘在局促什么,不过他没什么兴趣聊过去的事,语气淡淡的。

“你跟保庆哥还有联系吗?”她又问。

“我现在就住在他家呢。”北野笑了笑,什么叫还有联系,敢情旁人根本不知道张保庆到底有多没脸没皮吗。

屋内又安静了,程予然的一双手几乎要绞出花儿来,她咬了咬嘴唇,一个一个地往外吐字:“北哥,当年的事…真是对不起。”

到底还是说这个。

北野再次拧紧了眉,刚去南方的那段时间这姑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他的手机号,隔三差五就发短信道歉,有几次还问他的银行账号。北野不知拒绝了多少次,最后直接换了个号图清静。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跟当初一样莫名其妙,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这事究竟跟程予然有什么相干。

“是我自己选的。”北野叹了口气:“跟你没关系。”

程予然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,故作轻松道:“不说这个了,你也是甲流中招了吧?吊几天水就行。”






4. 

北野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张保庆家在哪,于是对着灯火通明的街区骂了一句,打开手机查百度地图。正纠结着到底是先去左边这个小区看看还是先去右边这个,张保庆今天的第五通电话又打进来了。

他深吸了一口气,认命般地接了起来。

“你在哪?”那边张保庆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,北野登时被点着了。

“你特么问我在哪?我特么找不到你家了!”说完他就后悔了,索性破罐子破摔接着骂:“你特么买房子不知道买个好找的吗?我不接电话你就不能上街找吗?”

那边张保庆又笑了,心说他家小北简直比奶猫还可爱,好一阵才回:“得,都怪我。我现在就上街找你。”

两人顺便在路边解决了晚饭,葱油饼和羊杂汤。北野嘴挑,嫌羊肚膻,最后变成张保庆干吃酱拌羊肚,又连喝了两碗北野剩下的汤底。

“你今儿干嘛去了?”张保庆给他夹了一筷子花生米,状似随口的问了句。天知道他今天发现北野不接电话的时候有多担心,这人多年下来老像只海螺似的,不能使劲儿去戳,不然保准缩回去。他自己也知道叫北野搬来自己家住是有点儿过火,不然怎么第一次提就把人吓得躲回了老家。但是快到年关了,做什么都得冲点业绩。

“找活儿去了。”北野吃饭的时候不爱说话,嚼了一阵才回:“顺便吊了个水,明天还得去。”

“哦。”张保庆点点头,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猪肝:“小北。”

他抬起眼睛认真地盯着他:“重新高考好不好?”

北野像是被这话烫了下,手里的筷子一抖,夹着的皮蛋掉在了桌上。

两人一时无话,沉默地吃完了晚饭,又沉默地走回了家。北野靠在楼道里盯着张保庆输密码的背影发愣,他有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这人了。他比上学时高了不少,背也宽了许多。

北野回北京那天,张保庆来接他,似乎是刚开完会,还穿着西装。宽肩长腿的往人潮涌动的车站大厅里一站,北野就只能看见他一个人了。

就像他刚转到七中的第一天,教室里人来人往吵闹得要命,女生聚在一起聊他的八卦,男生互相扔着篮球,几个班干部来来回回地分发新学期的收费单。北野站在门口,只一眼,他就看见了坐在教室后排看书的张保庆。

进了屋两人默契地都没再提起高考的事,北野可能天生有点吸猫体质,刚往沙发上一坐,小橘猫便叫着窜了上来。

“饿了一天了都。”

张保庆也凑过来摸了摸它的脑袋:“取个名儿呗。”

“你不是知道吗。”北野没抬头,整个人放松了许多:“石榴。”



-

“张保庆。”北野刚从浴室出来,便看见了自己床上鼓鼓囊囊的另一床被子,见怪不怪地拿浴巾擦了擦胸口的水,熟练地下逐客令:“我感着冒呢,滚回你自己房间去。”

“干嘛啊。”张保庆从被子里冒了个头:“我房间没暖气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北野开始找祛疤膏:“但是你房间有地暖。”

“我给你抹。”张保庆主动卖乖。北野叹了口气,看来这人今晚也是赶不走了。

说实话他也没那么排斥,高二被拐去张保庆家吃晚饭的时候,高三跟他一起复习的时候,还有之后漫长的一段养伤的时间,这人都跟他一起睡过觉。最初北野反应激烈,他从小就没太跟别人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,半夜冷不丁被毛茸茸的脑袋枕住的时候恨不得直接把人踹到床底。然而每次当他看到张保庆那张人畜无害的睡脸的时候,总是毫无原则地举了白旗。以至于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,北野醒来的十个早上有八个都是被身后的人搂着腰。

他把去疤膏递过去,只留了一盏壁灯,坐到张保庆身前,算是默许了他的无理取闹。

张保庆挤了一点在手心上,开始细致地一点点抹。昏黄的灯光下北野垂着头,水珠顺着他的脊柱流下来,张保庆伸了根手指抹掉,指腹擦过北野突出的骨节。

“小北。”

张保庆的嗓子有点哑,吐出的呼吸全喷在北野的后颈上,他没来由地红了脸。


“回来就好。”




第二天一早北野是被热醒的,张保庆仿佛整个人长在他身上一般,压在他腰上的胳膊快要把他箍断了。他颇不舒服地调整了下姿势,无意间蹭过张保庆的下身。

元旦假期的第一天,各家各户都沉浸属于节假日的懒觉中,只有张保庆在天还没大亮的七点半,被拎着领子扔回了自己房间。

下午北野还要去诊所吊水,晚上准备去宠物店给石榴买点小玩具和猫粮。张保庆正好要回苏华芬那里一趟,于是约好了晚上去诊所接他。

出门的时候张保庆又上楼给北野带了条围巾,一边给人围上一边万年嘴欠地说他是“光头勇士”。北野毫不心疼地踩了他一脚,而后犹豫着说了句:“我考虑一下。”

“什么?”

张保庆简直怀疑自己前一晚睡觉的时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,心脏怦怦跳个不停。

“考试的事儿。”

北野说完把他的手扯下来,头也不回地坐地铁去了。

-

晚上六点过,张保庆打包了一份苏华芬嘱咐过“给小北一个人的你可别偷吃”的驴打滚,开车往诊所走了。这个点儿的北京果不其然又堵了,张保庆给北野发了个微信说稍等一会,上网浏览起成人高考的信息。

别人都说张保庆目前为止的人生顺风顺水,学业事业都是最好的,桃花也旺。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的人生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如了意的,只不过所有的意难平都是关于一个人而已。

实际上昨晚他一直睁着眼到三点都没有睡着,北野再次近在咫尺地躺在他身边,他攥着这人的手实在不敢合眼,怕睡着又是过去三年里的那些噩梦。

永远忙音的电话,蜂拥而出的考生,漆黑的桥洞,和满身是血的心上人。

后面的车按了好几声喇叭,张保庆才终于回过了神。

北野吊水的诊所不好停车,他在路边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位置。也许是大家都回去准备过节了,大厅里没什么人,张保庆看了眼手机,顺着门牌去找一诊室,瞬间感觉自己像是来接放学的小朋友。

进屋就看见北野已经打完了一瓶,护士正在帮忙换药。张保庆赶紧凑上去调了调速度:“他受不了这么快的。”


“保庆哥?”小护士转过头来,很是惊喜地叫了一声。

张保庆也是一样的惊讶:“予然?你怎么在这?”

北野撇了撇嘴角,眯起眼睛盯着寒暄叙旧的两人,一声不响地捏着瓶子往外走。

“小北,你干嘛去?”张保庆立马跟了出来。

“你特么管我。”他把手举得更高了些:“尿尿。”



北野走后,房间里只剩下张保庆和程予然二人。几番交谈之后,张保庆才知道这姑娘去学了医。他记得高考前两天她还来送过巧克力和小纸条,祝他高考成功。后来因为两人没分在一个考点,整个暑假张保庆又全部在照顾北野,便再没见过。

张保庆看了看表,已经过去了十分钟,他有些担心北野吊着水会倒吸。

“保庆哥,咱们加个微信吧。”

几年过去了程予然还是一样的活泼,笑着把二维码递过来:“过几天能不能约你吃个饭?”

“行,但是元旦这几天没空。”张保庆点点头。

“约会?”姑娘捂着嘴笑着问了句。

他皱着眉盯着门口的方向:“对。我先走了,以后再聊。”





张保庆把诊所找了个遍也不见北野,干脆取了车,顺着往家的方向龟速开,远远地就看见个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认错的背影,脊背挺得笔直,双手插在兜里,正一脚一脚地踩着雪。

他开过去把车窗放下来:“小北,上车。”

北野仍然低着头,置若罔闻。

张保庆只好放大招:“我妈给你做了驴打滚。”

北野这才瞥了他一眼,绕到副驾上了车。

“去给石榴买猫粮。”他头也不抬地指挥张保庆。




当天晚上又是张保庆给他涂药膏,这种时候气氛总是特别好。关了灯之后,他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问北野:“跟我回我妈那跨年好不好。”

枕头的另一边呼吸平稳,安静了好一阵传来模糊的一个“嗯”。





5. 

十二月三十一号,两人一觉睡到中午。北野的感冒已经差不多好了,张保庆给他掖好被子,自己起来收拾东西。北京市区早就不让放鞭炮了,他还是拣了几盒可以用手拿着放的烟花,又收拾了点石榴的东西,才去叫人起床。

北野困得要命,眼睛都睁不开,垂着头的样子像棵没精打采的小白菜,当然也不是毫无攻击力的那种,起码他准确地躲过了张保庆伸过来的手,又准确地把枕头扔到了这人脸上。

两人穿戴完毕,北野蹲在门口给石榴系了个新买的红色蝴蝶结,等着张保庆把车开过来。他握着小猫的爪子晃了晃:“今天要跨年了,可以吃你最喜欢的罐头。”

晚上吃过水饺,苏华芬留在客厅里看跨年晚会,张保庆则拉着北野回了房间。

这间屋子实在保存了太多两人的共同回忆,甚至现在衣柜里都还挂着两套同样的校服,只不过其中一套上总有洗不净的血迹。张保庆家在三楼,从写字台前面的窗子往外看,正好能看到北京站的牌子,红得亮眼,照亮了一半的天空。

“咱俩以前也跨过一次年。”他把窗子拉开,又把写字台移到一边,探了半个身子出去,像只欲飞白鸽:“像这样,记得吗?”




北野怎么可能不记得呢,那是他记忆里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元旦。

那天早晨他起来把小租间打扫了一遍,正考虑着要不要去超市买点速冻水饺,突然接到张保庆的电话,叫他去自己家跨年。

吃过饺子,看过电视,张保庆也是这么把他拉回了自己房间。两个少年不怕冻地开着窗往外看,看北京站来往的旅客,看楼下晾着的腊肠,看小巷里的一条狗,看对面家里挂着的灯笼,好像什么都是有趣的。

他记得自己无意中提了一句“要是能放烟花就好了”,张保庆便顺手扯过来写字台上的本子,又摸出北野平时点烟的打火机,一张一张地撕下来搓成卷递给他。他便乐此不疲地点上,痴迷地看着它烧完,变成黑色的灰烬落下去。

后来本子烧了一半,北野才发现那是张保庆的地理笔记,瞬间急了。张保庆反倒不紧不慢地,数着倒计时又给他点了一张,催他快点许个愿。

北野笑了笑,现在看来那天的愿望确实挺准的,来年五月张保庆就顺利拿到了地质大学的降分通知。



“要不要放烟花?”张保庆突然提议:“今天是正经烟花。”

北野一愣,点了点头。

屋外的电视机里开始传来主持人跨年前的串词,北京站上的LED大屏也投放出两分钟的倒计时。石榴窝在张保庆怀里打了个哈欠,北野小心地接过了一支正在噼里啪啦冒火星的“小银针”。

“我今年也有个新年愿望。”张保庆自己也拿了一支,硬朗的脸部轮廓被火光照得温暖又柔和。

北野的心脏怦怦地跳起来,他听见对面家传来倒数的声音,听见呼啸的风声和远处的狗叫声。眼前的男人似乎和五年前的少年重合了,用同样缱绻的声线喊他小北。

这两个字仿佛打开了全部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时光,北野从来没有告诉过张保庆自己有多么迷恋他叫他爱称的瞬间。不管是撒娇耍赖拖长尾音的小北,劝他吃药的语重心长的小北,还是心疼他伤口微微颤抖的小北,只有这个人叫他的时候,北野才会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。仿佛永远被人端在心尖上,被管束和需要着。

他也没有告诉过张保庆,他不是想念这里干燥的气候,不是想念熟悉的儿化音。没有张保庆叫他的这两个字,没有张保庆看他的眼神,根本哪里都不是北京。

那人手里的烟花渐渐燃尽了,露出最让北野欲罢不能的一双眼睛。


“我喜欢你。”

张保庆轻轻吻了上来。

“跟我在一起吧。”



北野知道自己哭了,他埋在张保庆的肩膀上,像是回到了出生那一天,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。他过去总是很坚强的,失去母亲和最喜欢的小猫,多少次被打得头破血流,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的时候,都只是克制地流着泪。

直到今天他才知道,原来爱比痛更让人心碎。





6.

新年第二天,假期结束。

张保庆准备去上班的时候北野起来了,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站在玄关目送他。他起身在这人额头上亲了个带响儿的,嘱咐他好好吃饭,晚上回来一起研究考试的事。

快到研究所的时候张保庆接了个电话,那边是个甜甜的女声,上来就叫他保庆哥。他反应了好一阵,才想起是之前在诊所碰到的程予然。

“我考上国外的研究生了,年后就过去上预科。”姑娘的语气挺严肃:“明天回老家准备过年,走前还是想约你吃顿饭,有些事情真的放心里太久了。”

张保庆皱了皱眉,本能地想要拒绝。他昨天新学了个鲫鱼的做法,准备回去做给北野尝尝鲜,何况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和程予然之间能有什么放太久的事情可说。

“好吧。”不过人家都说到这份上,他也不好拒绝,只好约了个研究所附近的咖啡厅见面。



下午一点,张保庆姗姗来迟。

姑娘显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,两杯拿铁和两块拿破仑蛋糕已经摆上了桌。他赶紧解释说最近项目太忙,一个会接一个会,实在抱歉。

程予然了然地点点头,抿了口咖啡道:“ 北哥看你现在这么事业有成一定特开心。 ”

张保庆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得有点蒙:“他是挺开心的。”

两人客气地寒暄了几句,话题却总也离不开北野。张保庆心下觉得奇怪,在他的回忆里,除了程予然告白那天,她应该再没何北野打过照面。

“保庆哥。”开场白进行得差不多,程予然放下咖啡杯,深吸了好几口气接着道:“我找你来,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跟谁赎罪了。”

她的尾音不受控制地上挑,瞬间被情绪裹挟了。

“什么意思?”
 张保庆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,不好的预感一时全部涌了上来,他甚至本能地觉得有些冷。

“这三年……”她的声音很抖,几个字一顿,像是被这些话抽干了全部的力气。

“……我给北野哥道过无数次歉。可他每次,每次都淡淡地说是他自己选的,不关我的事。”

“……前段时间给他打针的时候,问他有没有复读,他说没有。”

她把脸埋进手心里,哽咽了几声:“我又看见他胳膊和脖子上那些伤,心里真的太难受了。”

张保庆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,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巨大的秘密要被一整个剖开见光,连带着所有被尘封的痛苦都要卷土出来。

他紧紧握着马克杯,右手用力到青筋都暴起。

“如果,如果重来的话。”程予然始终埋着头,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一样:“……那天我真的不会去告诉他那些人要找你麻烦……我真的不会去的。”

她的肩膀哆嗦着,被来自过去的悔恨和恐惧笼罩着,终于哭出了声。

“…我也不知道他们有那么多人,会把他打成那样。”

“我太自私了……当时只想着你,想着你千万不要出事。”


“如果不是我,北哥——”

她最终还是吐出了这几个字。

“——就不会错过高考了。”



空气像是一瞬间被冻住了,张保庆眼前似乎又浮现出考试结束的那晚,在考点外疯狂找人的自己。

以及更令他痛苦的,趴在桥洞里满身是血的北野。

他甚至感觉连周身的氧气都被抽走了,眼前的所有景象全部都在扭曲变形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他听见自己说。

“把你知道的事全部讲一遍。”




-

北野送走了张保庆也没了睡意,他与往常无异地给石榴的饭盆添了点猫粮,又把桌上的早餐热了热吃掉,甚至看了会早间新闻。最后在房子各处溜达了一圈,开始收拾行李。

他的东西不多,那晚来的匆忙,衣服只有几件,大部分时间都是穿着张保庆的。洗漱用品也是那人给买的,被子枕头是早就备好的。北野看了一圈,除了自己的常用药和两套衣服,也没什么可拿走的了。

他扯着嘴角笑了笑,本来还想拖延一会时间,有些仪式感,居然也不成了。

石榴压根认识不到这家的一个男主人正准备跑路,仍然没什么危机感地蹲在饭盆前大快朵颐。北野看着他一耸一耸的后背,忽然想起自己还剩了半盒苏华芬做的驴打滚。

这也应该算是他的东西吧。

快要两点了,他定了晚上七点去长沙的车票,那是他母亲的老家。

北野把两包衣服提到门边,在冰箱里拿了保鲜盒,坐在鞋柜上跟石榴一起咀嚼起来。

家里安静得很,只剩客厅的时钟滴滴答答跳针的声音。

北野自然是舍不得的,他才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周,张保庆跟他告白才不到两天,他甚至还记不住这里的确切地址,也不知道防盗门的密码。

这么想着,他咬了半截点心在嘴里,开了门准备自己试试密码。毕竟马上就要跟全部的这些说再见了,能拖一会是一会吧。

他先试了苏华芬的生日,又试了张保庆的生日,最后才试了自己的生日,竟然一个都不对。





“0520。”

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。

北野错愕地回头,一眼就看见站在楼梯口的张保庆,那人还穿着研究院的工作服,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。

“我第一次,在建筑工地和你喂猫的日子。”

他慢慢地走过来,疲倦地抱住了北野,力气却大得他喘不上气。

“你又要到哪里去?”




北野闭了闭眼,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。

“张保庆,你知不知道有种东西叫吊桥效应。”

他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像有千斤重,堵在喉咙口压得他快要窒息了。他使劲把张保庆推开,强迫自己尽量冷漠去看他的眼睛,却丝毫控制不住颤抖的声线。


“你不该喜欢我的,只是因为那时候我救了你而已。”

“我跟你,真的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。”


张保庆低着头,简直被这人气得想笑,可实际上他满脸都是泪,看上去甚至有些吓人。


“刚才我去见了程予然。”

“如果不是她告诉我,我至今还不知道高考那两天你消失是因为替我去打架。”



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。

“我都不知道你救了我。”


他在北野震惊的目光里狠狠吻了上去,甚至愤怒地咬住了他的唇珠,又心疼地反复舔舐。他不知道北野有没有哭,只是两人纠缠的颚角上全都划满了水痕。




“小北。”

“我不是需要英雄。“

张保庆紧紧抱着他,残缺的故事终于全部首尾相接。只是与北野多少次设想的不同,齿轮转动过后,这双眼睛还是深情不改地注视着他。


”我是需要你。“




7.

第二年九月一日,张保庆开着车送北野去学校报道。

他颇为正式地穿了西装,结果整个人显得不伦不类的,既不适合站在家长堆里,也不适合排在报道的学生中间,只好退到一边的树下抽烟。

学校里来来往往全是青春肆意的男孩女孩,他甚至有些担心北野在班上会不会融入不进去。北京的蝉鸣太聒噪了,他又想起些自己上学时的往事,一晃神,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白T恤牛仔裤的男生朝这边走来。

张保庆眯了眯眼,逐渐看清了这人标志性的寸头,挺得笔直的肩背,和脚上跟自己情侣款的白板鞋。

”天儿也太热了。“

他突然笑了,释然地伸出双臂,把那人拥入怀中。

像是稳稳接住了十八岁的北野。


END


番外 无人江湖


下一棒 交给 @硬骨见鹿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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